從春到冬我都在向大地學習壹種活著的藝術,壹天裏有幾個鐘頭,走到重林裏去坐下來,聽鳥叫,觀察蜜蜂的窩,看蟲子們如何忙碌的爬上爬下,有花開也有花謝,葉子長出來,果結滿,接著就是幹枯,接著就是又壹輪的發芽。現下的冬日,還沒有進入數九,氣溫有時會驟然降到零度以下,樟樹的果子在猛烈的轉黑,野茶花忙著打開自己,紅楓急於墜落,褐色的葉子滿地,在深林裏,妳踩著壹堆殘骸,每壹步都是如此。可是玉蘭卻在偷偷的抽芽,碧桃也慢慢的在發出壹年裏最初的聲響,米槐的身子像黃金壹樣,突然壹片金黃,非花非葉,只是樹幹變色。壹切都像是大地書寫的文字,教妳去如何生活。
少年時代看書,多是武俠言情,壹晚上壹大本,對於人生壹刻都等不及,就要那樣的快意恩仇,策馬西風。而今對事如閱讀,夜裏讀書,我開始看《東京夢華錄》、《陶庵夢憶》。就像日歷提醒壹樣,都是很短的篇章,屬於小品文,卻不是急就章,壹條壹條,非常生活,是市井恒言,如同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,日常生活的情態與動態,家居政治與女子情懷,經濟與世俗,都簡約可喜,是生活的生,是生活的活。前幾朝人寫下的字,幾朝幾代的後人看,也不覺得時日久遠,因為全然是日常生活,雞零狗碎。
對季節的觀察也是如此,少年時代,經常詫異於忽然之間,滿山滿樹的桃花就開了,仿佛它們在夜裏騎馬而來,票貼沒有發出任何聲響。實際上,慢下來,讓生活慢下來,心慢下來,妳會知道壹切都是有預兆的。有些文化是玄而又玄的,我想說的是,壹切都有征兆,果與花,葉與芽。當我看見臘月不到,碧桃樹上嫩芽滿樹,玉蘭樹壹簇又壹簇樹幹壹樣顏色的短毛,對於年少歲月裏突然而至的驚喜生出疑問,因為我明白,桃花再艷,在此之前其實也是做足了準備的,它不會無緣無故突然而至。壹些感情也是如此。
坐在重林裏,被樹木包圍起來,天宇低垂,壹切開闊又神秘,遙遠,悉悉索索。林間有葉子在落,有落了許久的葉子在低吼,有鳥雀在飛。坐下來,感受那喧囂的靜,那書之外的話語,經常會生出與林子合二為壹的想法。在林子裏,妳會看見空置的巢穴,也會看到荒蕪的墓地,石碑淩亂,甚至,墓堆幾已攤平,時代隔得並不遠,就在住處不遠的山頭上,那叢林中,有八十年代的新墓,草長鶯飛壹年又壹年,卻是廢棄了的,立著年月的碑還在,像是預示後世的竹簽,又神秘又荒謬。喜歡的人拍來的照片,也往往是這樣的景象,道路蜿蜒處,有古木層崖,小澗幽篁,壹群墓地,有序而節制,黑色烏鴉在結滿紅果子卻無壹葉子的虬樹上成群列隊站著,暮色硬咽,似“古道音塵絕”,不遠有涼亭,有行人,有座,有風,有陽,或者有雨。
《陶庵夢憶》裏有園名不系,無掛無礙,是壹種人生追求。從春到冬,我在向自然尋求壹種不系之術。失戀的女子在冬天的雪夜寫了壹句詩:帶著壹萬朵桃花遷徒。她說的是春天,是花朵,是流浪,是玫瑰灰,是悲傷的海,這不能不說是誇張,但是,這樣的命運不是沒有,不是沒有在某個岔道口等過我們,我說的是愛,江水沒有蕩漾,是我們失神了。在愛裏,在壹種需求和欲望裏,必須在自身挖掘壹個深深的答案,將種子種下,必須學習壹種自然的儀式,學習開花結果落葉子,學習抽芽,試著去理解每個人在每個季節的幸運,每件事在每個季節的命運。
- Dec 15 Thu 2016 10:43
大地的季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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